• 主题:[无情节短平慢文]·梦旅人·1234·完结
  • 清醒梦相关,梦旅人系列四篇:
    《梦旅人》、《控梦》、《假醒》、《验梦》。
    零零碎碎的也从三月写到了六月,满吞吞地也终于算是完结了,总算木有太监掉~毕竟算和清醒梦有点关系,于是想来想去,还是搬过铁吧来。借清醒梦的概念写自己的主题,只是一点儿小文字。概念错误求纠正,情节问题求建议,文艺小青年风格太严重,求……求不吐槽~  
    2Lweiguan
    啊,前排!!!!!!!!!!!!!!!!
    《1·梦旅人》
    i'vebeentoparadise,buti'veneverbeentome。
    ——我去过天堂,却从未找到自己。
    他以此作为他的开头语。
    我用眼神示意他继续,并看了一眼窗外。窗外的雨一直在下,淅淅沥沥,让人心烦。
    这是和他交谈的第一夜。
    他耷拉着脑袋,显得警惕而疲累不堪。
    看起来,之前家里给他安排的两次交谈对他似乎并无成效。
    他的双手紧紧地纠结着,显出他内心的烦乱,眉头皱在一起,眼珠无神地四处动着,我想,这孩子并不顾忌在我的面前显出他的不耐烦——然而,他的不耐烦中,我读出了一点点不同。

    “医生……”他把无辜的双手折磨了半分钟后,抬起头来,我看见他的眼中有很多血丝。他蠕动着干涩的双唇,略显艰难地喃喃道:“医生,我知道你一定见过很多我这样的人,但是,我是不同的。我无法求助,不能对家人诉说我的不安,因为这种猜疑毫无来由。唯有梦是完全私人的东西,我试图在其中寻找一些东西。我想,也许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。”

    我鼓励他继续说下去。
    “医生,什么情况下,一个人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?”
    “醒醒,醒醒。”
    雨声陡然清晰。
    被暴力抓下来的耳机在鼻尖下面晃荡着,里面的音乐仍然在尽职尽责地单曲循环,正是那首“从未找到自己”。
    睡眼疏松地睁开眼,胡乱地抹揉了揉好让视线变得清晰一点……好吧,还是有点发花。头脑里嗡嗡转着今天和那孩子谈话的内容,那才是造成我现在昏昏欲睡的来源。我含糊地应了句:“怎么,说到哪儿了?”

    “你到底哪里像个女人?”面前的人津津有味地端详着我的面容,然后用恨铁不成钢的声调唉声叹气,“一切女人喜欢的东西你都没兴趣,难怪都留不住他的心。”

    看她的表情,似乎很想将我的脑袋狠狠地捧起来,摇晕到和她的怨气程度拉平为止。我警觉地往后仰了仰脑袋,赔笑道:“那不正好反衬出你的百分百女人味。”

    她用“让我掂量下这句好话够不够我原谅你”的眼光审视了我三秒,严肃地点点头:“饶过你。”
    我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。
    换下鞋子,将两千一双的高跟鞋放进鞋柜。属于这间屋子男主人的拖鞋还安静着,沉默在我今天出门时看到的地方。
    “今晚,也要做一个清明梦。”
    对自己说着如上的言语,我脱掉鞋子,爬上床,陷进柔软的蚕丝被里,看着天花板的一个角。
    那个角落里的蜘蛛日复一日的结着网,我从来不去扫掉,我觉得自己和它是同等可怜的小生物。
    它日复一日地等着自己的口粮。
    而我一日复一日的做着梦,在身边没有其他人安慰的时候,寻求着梦境的陪伴;在没有人安慰的时候,等待着梦境的安慰。
   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上这个“也”字,或许是存着侥幸,以为这样能够欺骗我的潜意识,让它误以为这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。
    不成功也无所谓。
    就像没有人在身边也无所谓。
    反正,我已经等了很久,不介意再多等一个晚上。
    明天,就是和那孩子的第三次见面。
    对于这次见面,我已经准备了很久,但是到了临头,仍然觉得没有准备好。或者说,也根本不可能准备好。
    在等待入睡的闲暇里,我花了大约15分钟来回忆和那孩子的第二次见面。
    第二次和他的谈话依然是在晚上,依然是在下雨。
    这一次,我见到的他和第一次简直判若两人。
    他的眼睛耀耀生辉,闪耀着兴奋的光芒,甚至连脸颊都被火焰点燃了似的,他推开门就迫不及待地喊道:“医生,我做到了!”
    我微笑了一下,示意他先在沙发上坐下来。
    他简直无法安安静静地坐着,兴奋得喋喋不休,对我诉说着梦境的美妙和神奇,说着他在梦中得到的快乐。
    他说,他是如何地从这一个梦境,跋涉到下一个梦境;他说,他在梦中触摸着最动人的悲欢,走过了最刻骨铭心的美景;他说,他像转世一样换着身份体验过了不一样的人生;他说,他现在每个白天都像期待着好运一样期待着夜晚的来临。  
    他说,他简直不愿意醒来。
    看起来,他从中得到的快乐已经超过他对谜底的渴望了。我冷静地提醒他:你在梦中大声表达了你的意愿吗?它又给你看了什么?
    他的状态迅速地萎靡下来,显得不安而犹豫。好一会,他才回答我。
    ——回忆。他如是说。
    什么样的回忆?
    他对此似乎更烦乱了,双手抱住头,声音低低地从头发下发出来:它给我看了……小时候的……回忆。
    小时候的回忆?我技巧性地重复了他的最后几个字,这是谈话中诱导话题的一种惯用方式。
    嗯。他给了我肯定的回应,却用了犹疑不决的语调:我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找到了它,它显得模糊却有着让人忧郁的亲切感。他说,我走遍了那段记忆的每一个角落,在那里流连忘返。他说,但我不知该不该信它。我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记忆……

    我注意到,“任何”两个字显得有些含糊,与此同时,他的眼神并没有看着我,而是看着我桌上的水杯。于是我把那个水杯拿走,重新再问了一遍:“确定任何记忆都没有吗?”

    他明显地慌乱了起来:“也不能说没有吧……”
    我已经知道他的症结在哪里了。
    “在一个问题被提出来的时候,其实答案也同时存在了。之所以还在继续寻找,只是因为你不能接受。”
    我尖锐地直指中心。
    他呆呆地陷在沙发里,半晌没有做声。我静静地看着他。
    离开前,他缓慢而清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,关于他的梦的故事,关于一个村庄和一个抛弃他的母亲的故事。
    故事并不好。
    拙劣得就像三流的网络写手写出来的狗血小白文。故事情节熟烂得简直就要霉掉了,连里面的景象都可以想象得一毫不差。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重演着,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不同名字的主角。

    这个故事岂止不好,在我听来简直糟透了。
    他问我:医生,你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吗?我想知道。
    整晚的梦境颠沛流离,而我在梦中随波逐流。
    我似乎终于无法等待,在清明梦里问出了一个在心里盘亘许久的问题,我似乎得到了一个回答,又似乎立刻全都忘却了。
    我只记得,从这一晚起我开始恐惧清明。
    我想不起我问的是什么了,但我想我害怕的应该不是选择。我害怕的,也许只是潜意识做出的不诚实的回答。我反复告诉自己,普通梦是不会说谎的,只有显意识才能自己骗自己。

    这是我学习到的内容中,最有用的东西。
    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,什么才是谎言和真实的定义。
    你找到自己了吗?
    这是我的梦境的结束语。第三次谈话我们以此开头。
    他摇摇头。
    所有的变化都在他身上消失不见,他似乎恢复到了第一次见我的颓然而迷茫的状态,我亦然。
    那么,你能做出选择吗?
    他再次摇摇头。
    这答案亦在我预料内。
    被养育的爱和被抛弃的恨,到底哪端更沉重?未尽的责任和未知的前途,究竟哪条会被他走成曲折?对亲人的期盼和对养父母的体谅,是否真可以准确称量?贫寒的家,负担不起向往天空的太宽阔的翅膀。

    我略感遗憾地吸了一口气,旁敲侧击:那你打算……
    他沉默了一会,突然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:医生,我妈妈病了。我得辍学,你觉得我该怎么办?
    我一时不知所措。
    他站起身来,和我用力地握手,并且开门就此走了。
    离开前他问我的话是:医生,我感谢你。但是你找到自己了吗?
    闺蜜在门口,她正拿着我的耳机听歌,等着我去逛今天品牌店新到的各式华丽的衣服。
    而我突然觉得很疲惫。
    她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这首“从未找到自己”,尽管她是我的闺蜜。
    所以,当然的,她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一直仔仔细细地记着每日的梦境,雷打不动的习惯。笔尖刻划纸张的动作,如同一个朝圣者磕长头的匍匐一般虔诚。

    我丢失了自己。
    为此,我从一个梦境流浪到下一个梦境,寻找。
    我是一个梦旅人,背着包袱游走在梦境的每一个角落。我走过美景和噩梦,走过光和暗,走过别人的和自己的故事,它们每一个都热闹喧嚣、光怪陆离。

    而我冷眼旁观,不迷恋,不停留。
    教会我做梦的那个男人不咸不淡地说:时间久了,你就会发现,自己和自己谈恋爱,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。
    是的。
    我只想找到自己。
    却不知道找到自己之后要怎么办。
    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。
    在一个问题被提出来的时候,其实答案也同时存在了。
    之所以还在继续寻找,只是因为你不能接受。
    我想起离开前的、和他不多的谈话。
    我努力地用最淡定的语调问他:你在犹豫?他苦涩地笑了笑:是的,我依然是一个梦旅人。
    关上门,我捂上脸,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:关于他的故事的后续,我并非一无所知。
    他的母亲,受不了贫寒的生活,丢下他独自去了一个大城市。她希望出人头地,她想尽办法,瞒着自己已经生育的情况,博得了一个商人的好感。婚后的生活并不愉快,因为不能生育,丈夫在外面有了小三。她用商人给她的银行卡,为自己买来了一个执照。

    现在她是一个名实不符的心理医生,她现在什么都有了,除了快乐。
    她现在一无所有,除了自己。
    甚至连那个自己都不知道丢在了哪里。
    耳机里还在放着歌,一个女人规劝着彷徨的别人“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拥有,珍惜自己怀抱中的孩子,以及那经常拌嘴却是真心爱自己的丈夫”,诉说着“她说自己虽然到过所谓的天堂,却从来没未找到过自我”。

    调子忧伤缠绵,更像一个后悔了的女人的喃喃自语。
    “我自己也曾经有过放荡形骸的生活,甚至为追寻所谓的自由走遍了世界;而且凭借年轻和美貌,曾得到过别的女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快乐时光;但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,等到年纪大了,发现自己追求的不过是镜花水月,甚至从未有过真正的自我”。

    没有人知道,我也是一个梦旅人。
    没有人知道,我就是他的母亲。
    --1·END--
    [涉及到的小知识点]:
    1、梦不但不说假话,而且也不喜欢说废话。
    2、利用清醒梦,可以和潜意识方便地沟通,也更容易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。
    3、用梦来寻找自我是可行的,只要在梦中大声问出你的问题。
    4、潜意识比你所意识到的更敏锐,保存的信息更完善,比你更懂你想要什么。
    5、如果你在梦中盯着NPC的眼睛看,那么是达成了潜意识显意识的直接交流,在这种情况下,潜意识很可能欺骗你。
    6、“在梦中和自己谈恋爱很无趣”,这句话出自话场。事实也是如此。  
    《2·控梦》
    和潜意识交流?那有什么意义?他大笑着。
    我没有反驳,只是站在门槛上抱肩看着他:哥。小心地上那个坑。
    改变自己?我看你是得吃药了!他回身看了一眼,敏捷地跳过那个坑,鄙夷且嚣张地冲我比了记中指:继续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!只懂做春梦、说梦话的人,没听说过一个有出息的!

    那么,不远送。我关上门。
    距离那句话出口,转眼就是过冬啊,老哥。
    我惬意地往手心呵了口暖气,笑着看他。而他的脸色逐渐由绿变黄最后黑得像锅底,最后爆出一声愤怒的大吼。
    门在发出一声濒临碎裂的大响后,在门框上嘎吱嘎吱地来回晃荡。
    给咖啡馆挂上“暂停营业”的牌子,在已经冷下来的咖啡香中掩上门。这间咖啡馆现在也归为我的名下了,这是件让人惬意的事情。
    在门后,我端起冷掉的咖啡来啜了一口,在安静下来的空气中悠闲地坐下来。小白在脚边转来转去,摇着尾巴,我拍了拍它,无声地做唇语:控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,他不知道呢。

    小白就从喉中发出不明含义的“呼噜”一声。
    现在我仍然是抱着肩看他。
    他的身子向前倾,眼睛里迷茫的神色泄露了他的求知欲。当年嚣张的样子一点都没剩下,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跋涉很久却两天没有喝水的求生者。

   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文。
    清明……就是那个清明什么的。他焦虑地补充道。
    他的眼神简直像磕过药一样的浑浊,眼珠里一种叫做“颓废”的气息放肆的弥漫开来。
    清明梦。我补充完全,放下茶杯。
    对就是那个。这个唾沫飞溅的可怜谈话者颤抖地握着手,咂巴着没有血色的干裂的唇:请、请告诉我要怎么办?
    你不是说过,这是饮鸩止渴。我一声叹息。
    这个穷苦且濒临崩溃的可怜人,把清明梦当成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。
    无论怎样都好,告诉我吧,看在我们兄弟的份上。这个大男人竟然抱着自己的头琐琐碎碎地小声念叨了起来,一边口齿不清地诉说着他的种种,和种种。

   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。我安抚他,现在你信了?
    他喘着粗气点点头:我相信了,现在我什么都信了。
    有比梦更好玩的。我在心里如是说着。回过神来发现我正在把玩着手里的一只香蕉,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动作猥琐得可怕,赶紧放下。
    只要玩梦就够了吗?他闷闷地扭头向窗外。
    我想,他以为我在耍他。哦,虽然事实也差之不远。
    我低头笑了笑:当然。
    他似信非信、似疑非疑地看着我。
    你总不至于,还想反驳现在的我吧?
    不想了。他低下头,连反抗的想法都已经抹去。
    也好,先玩会了清明梦,我再告诉你,什么是比它更好玩的。不过现在——我停顿半拍,感觉自己的表情在灯火的掩映下时明时暗,仿佛不怀好意的微笑。

    他疑惑地看着我,而我站起身挑了挑眉,轻声道:——先来开始我们的第一课,怎么和潜意识交流吧。
    向他解释了关于控梦的种种之后,这个男人,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,而我放肆地让自己陷进沙发里。我知道他还有疑惑,决定主动挑起话头。

    ——你应该知道,催眠治疗吧。
    知道。他老老实实地回答。
    我很满意他的知识储备还没有贫瘠到我担心的地步,这很好,它让我省了许多事。
    那么盗梦空间你应该也看过了。
    看过。
    那么修改人格完善自我,你相信可以做到的吧?
    他的喉结上下急促地蠕动了一会,但没有说话。
    当然,修改别人还做不到,不过修改自己的还是不成问题的,所以哥哥啊……我漫不经心倾身向前,给他整好衣领子:所以你说,我玩清明梦,是不是能轻轻松松地在睡觉的时候,把自己的人格修改得很有魅力?

    他的眼睛蓦地发亮了,从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音:所以,所以那些客户是……
    我点点头坐回去,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真诚而具有说服力:所以那些客户当然都偏向我啊。
    原来,原来是这样,我说难怪……他重复着这句话,若有所悟。
    控制自己的梦境,让潜意识和显意识顺利沟通交流,借此消除性格中负面的部分,这就是清明梦的美妙之处啊。
   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颇有几分自得,尤其是看见这个男人的眼神中开始焕发的光彩的时候。
    ——那么,你说的更有趣的东西……
    ——我会教你的。
    我微笑着承诺他,同时用眼神看看墙上的时钟,站起来示意送客。
    这一课,已经结束了。
    打了烊,给自己泡上一杯菊花茶。
    白天的表现,让我不能不对自己感到很满意。
    拿起身边的一叠纸,轻轻地抖了抖,它发出美妙的脆响。看了一眼,我就搁下了。
    MIFFY有点担忧地看着那叠纸:你教会他怎么控梦了?那,他学会了会不会也像你一样强?
    我摸了摸她丝缎一样的头发,这个女人是我现在的情人。很知趣,不过有时候的话实在太多,作为一个男人,总让我感到些微被质疑的不悦。我笑了笑,把她推远一点:我没有那么善良。

    她继续腻在我身上,用撒娇一样的声音轻轻地问:虽然说他是你兄弟,可是万一……
    没有万一。我把那叠纸锁进保险柜。
    唔,没有人能从我的清明梦中战胜我,一个无所不能的我。我抛了抛手上的车钥匙:MIFFY,记得帮我煮一杯咖啡,我现在要去见几个人。

    她茫然地应了一声好,而这让我的心情越发愉快。
    那个男人——唔,我的哥哥,他现在应该在欢欣鼓舞地捏着鼻子、扳着手指,跃跃欲试地准备修改他的缺点吧。
    这样的想象也让我感到由衷的愉快。  
    推倒……
    顶。。。。  
    踩下去……
    两个月内,我和那个男人见了几面。
    他的变化让我感到很满意,比起一个好的老师,一个好的学生更加难得。
    他学得很快,已经不见了那些颓废的气息,曾经被我挫败的气势也在逐步地建立起来。消失过的锐气现在又出现在他的脸上。
    我满意得简直不能再满意了。
   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某个夜晚,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。
    MIFFY着实地吓了一跳,不过我并不感到意外。
    很容易理解,习惯了妙鲜包和顶级猫粮罐头的猫,实在没有理由转头回去再吃老鼠。
    说吧!控梦,还要怎样?
    我看着他的意气风发,暗自发笑,然后摇了摇头。
    他的意气风发瞬间变成失望和踌躇:不想讲?那个其实我也理解……
    我又摇了摇头,放下手里的酒杯:不是控梦。
    第二课我讲得很简单。
    简单得只有两个字。
    ——改境。
    我给他看了《物质以外的世界》,期间两个人都没说话。
    “视觉、听觉、嗅觉、触觉以及味觉,你的五感都来自你自己,你的真实决定世界的真实。你相信,就能改境;你能控梦,就能控制现实。”

    这就是我那晚唯一对他说的一句话。
    这是我从一个资深玩家那里听来的理论,而且,它很管用。从他一瞬间变得深沉的眼神里,我几乎能读得出,被我暗地里使手段夺过去的一些产业,他正在思索着如何夺过来。

    我相信这样的一句话,已经在他的心中砸起了涟漪。而我在等待波浪到岸的一刻。
    我们那地下的偏心的老爹,对此情此景,想必倍感欣慰。如是想着,我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得更开心:再过两天,我就教你第三课。

    他用一种尝到了甜头的表情,问我:要不要带笔记本?
    我忍不住嘴角小幅度地抽搐了一下,然后一个没控制好,又笑了笑。
    然后说:随意。
    三天后,他坐在我的店子里。
   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新的方法了。我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咖啡勺,然后看着它以慢动作跌进杯子里。
    他点点头,用急切的目光看着我。
    我转动了一下手指间的文件:我都写在这里了。不过,这一课我已经教给了你,剩下的时间,你得去另一个地方慢慢领悟。
    他愣怔了片刻上前捡起来,费力地阅读。
    我安适地坐着,看着他身后的门正在慢慢地逆着光打开,并把他脸上的表情映照得模糊不清。
    请问先生,您说的那个神经病人在哪?领头的医生推推眼镜。
    我冲着那个惊惶失措、正在从文件中抬起头来的男人微微地挑了挑下巴。
    身后的木地板上有咖啡杯子被打翻的声音,MIFFY那个女人居然没有把它摔个粉碎,真是难得——不过我可能要把地板去再拖一遍。
    你骗我!你骗我!你骗我!
    被押走的时候,那个男人脸上的神色真是好看极了。他疯狂地咆哮,不过这似乎只能成为他“确实是个精神病”的佐证。也许他回去会享受一到两支镇静剂——But,Whocare?

    至于他这几天丧心病狂的练习,给我提供了充足的证据。他的邻居帮了我大忙,我感谢他。
    我微笑地冲着他模糊的背影挥了挥手:哥,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三课。梦是单机,不过现实里的清醒梦,可是联机玩的。
    现实是一场大的清明梦,要说人生如梦,其实没有说错。
    我回头看着那个女人:他,你是别指望了,进了那里你这一辈子也捞不出来的。
    她似乎听不懂一般地看着我。我没兴趣陪着一个女人装傻,这就和二十多岁的男人装纯一样幼稚无聊。我干脆把话挑明。
    所以,你要留下来还是要钱?
    她的眼眶里开始噙着眼泪。
    哦,这个虚伪的女人,她的眼泪倒居然不假。我略带惊奇地看着她,一个为了我哥哥肯牺牲自己的女人,是很伟大。
    不过这更反衬得那个男人实在太蠢。
    她脆弱又凶狠地看着我,随后甩了我一巴掌:你混蛋。
    我被她扇得偏了偏头,掉回来仍旧冷静地看着她:你做梦。
    她一下子就爆发了,发疯似地扯坏了自己的衣服,像个泼妇一样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揪住我,又咬又踢。
    制住她并不是难事,但是对着一个哭闹不停的强悍女人,没有人还能保持着一个很好的心情。
    最后我给了她一耳光,好让她听话地安静下来,她的挣扎也就停止了。说到底,她并不想到精神病院去给他作陪。
    动手打女人这件事让我轻微恶心,但是那一点点的负罪感也被她之前连篇累牍的三字经消除了。
    最后的结果是十万块钱。
    我教他的,其实并不是真正控梦的方法。
    不过是,告诉他怎么用面对梦境的方法面对自己肮脏的内心。
    包括教会他如何自满,告诉他如何自我膨胀,让他确信自己天下无敌。
    也是我“控梦”中的一个步骤。我循序渐进。
    控梦是好东西,我曾从中得益良多。
    很可惜,那个男人没有利用好它。
    控梦是把双刃剑,可以切开混沌,也可以在沉迷的人颈项上抹上致命的一刀。
    不过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句实话,控梦是件有趣的事,控“梦”就不然了。
    有些人生,因为未知而有趣,因为期待而精彩。其实,当你知道接下去的事情是什么的时候,也是很寂寞的。
    收拾掉一切的痕迹,我点上一盏灯,蹲下来拍了拍小白的头:“晚安。”
    它抬起头来看着我,然后低低地嗷呜了几声,重新陷入到睡眠中去。它并不在意明天是否会被我卖掉,又或是宰杀。它只管睡它的觉,安稳而恬适。

    而我点上一盏灯,在漆黑的夜里独自醒着。
    我就像一个在暴风雨里升帆操舵的人,独自对抗着袭来的睡意,独自计划着我的梦要去往何方。
    天地茫茫,形单影只。
    孤身前行,无有代者。
    --2·END--
    涉及到的小知识点:
    1、控梦后,可以在梦中寻找自己的压力和阴影源头、改善自己的性格。
    2、梦中具有和现实相同的五感,拟真度相当高。
    3、热闹是用来看的,掺合进去被人看就没意思了;控梦是用来改善生活的,沉迷进去被梦控就没意思了。
    4、控梦的要点在于“相信”,你相信什么,就会达成什么。
    5、普通梦里被怪打,清醒梦里能打怪,知梦后的“我”是无敌的。当然,善待为好,毕竟都是自己。
    6、在梦中捏鼻子能呼吸,扳手指能扳到手腕,这是目前验梦使用的普遍方法。
    7、……诶,场神的改境理论我不想介绍,有兴趣自己去看。  
    《3·假醒》
    你真实的生活在水下站。
    “神经病。”习惯性甩下这一句话,我提上包走开,去搭我的35路汽车。不错,不是34路也不是36路,不多也不少一个数。
    车上机械的报站声响起,没有一点感情:“下一站,八里亭。”
    下下一站是长云,再下一站是荷路,再下一站是添花岭。终点站是这个城市的中心枢纽——火车站。
    这个城市,从来就没有一个叫做“水下站”的地方。
    从三个月前开始,这个人就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对我重复这一句话。他跟着我,就像一个影子。因为他的眼中始终存在着的同情和真诚的神色,我曾经半信半疑地去寻找过这个叫做“水下站”的地方,结果让我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。

    ——别说这个城市,我找遍全世界都没有这么一个站。不知道这位可怜的臆想症患者,究竟是怎样定义他的水下站。
    公交里面充斥着闷热而不友好的气氛,人像装载好的鸭一样在肮脏的车厢里摇晃着、拥挤着,呼吸着同样浑浊的空气。我打量着他,他似乎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能察觉到我,对我示好地笑了笑。我突然有种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烦闷,有种想和他交谈一下的冲动。

    我勉强地点了点头:“天气真热,是吧?”
    呵,如果他不答话,那是最好的了。
    他很迅速地接上我的搭讪:“嗯,是挺热。”
    真让人刮目相看,原来他还会说别的话呀。我微微纳罕,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。
    平凡得简直是大众货的脸,修着街边最多人留的那种发型,五官毫无特色,衣着平庸无奇。我很肯定,就算让我对着他看上一整天,再把他丢进人堆里去辨认,他也一定是会被忽视到最后的那一个。这种存在感,不玩卧底这行简直是浪费了。

    “你也搭这趟车上班啊?”我保持了友好礼貌的态度。
    他笑了笑,没说话。
    “家在这一块?”换个方式问。
    “不。”他终于肯回答。
    “那你……”
    “因为你。”他微笑的神态很认真,不像作假。
    跟踪狂?还是我的崇拜者?我似乎没有这种魅力引来如此穷追不舍的崇拜者。我皱眉,手插在衣兜里,开始摸索自己的手机。我在考虑要不要报警。

    他很绅士地掏出自己的手机,然后微笑:“请。”
    我没敢接,犹豫着停下动作,警惕地瞪着他,这个怪人。
    他也没勉强,耸了耸肩把手机收回口袋:“也好,反正了解到这是做无用功,也只是时间的问题。”
    他在局子里有人。我做如是想。
    “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。”他又耸耸肩,那动作在我看来充满讽刺。
    “那什么是正确的理解?”我冷冷地问。
    “提醒你一件事。”
    “说。”
    “你该想想,为什么到今天才想起要报警?”他逼近我,那张普通到了极点的脸骤然地放大在我的眼前。
    “啊——”从噩梦中醒来,我捂着狂跳的心脏猛地坐起来,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。
    那该死的怪人,不但在生活中骚扰我,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地纠缠到梦里来了。这还有没有个消停了?从情绪中缓和过来,我无奈地扶着头,抓过闹钟一看,已经8:20了,看来今天又要迟到。唉……我愤愤然抓起身边的低领毛线衣开始穿,一边诅咒着该死的跟踪狂。

    咬着一片面包下楼,我特意留意了一下站牌下候车的人群。
    ——他又在那里。
    我不喜欢昨日重现,更不喜欢梦境重温。尤其是噩梦。
    为了打破昨晚的梦境遗留给我的不愉快感,我先开口找了个话题,自己都觉得这话题干巴巴的:“吃了啊?”
    他转过头,并不怎么意外的神情:“没有吃。”
    这不在我的预料内,一下打乱了我的原计划,我只能胡乱应了句:“没吃啊……”
    他笑了笑:“你认识我吗?”
    这句话问得很妙。不是“我们认识吗?”也不是“什么时候认识的?”更不是“你怎么认识我?”比起问句,它更像是一个陈述句。
    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接招:“当、当然认识啊,每天都看见你,慢慢就熟悉了。”
    “每天都看见,你很关注我吗?”
    噢,这自恋的混蛋。我必须否认:“哪有,只是你很有特色,一眼就能认出来……”  
    “哦?那每天的我都是一样的吗?”他问。
    我突然答不上来了。
    我结结巴巴地试着给自己解释,心虚地找着自己都觉得不可靠的借口:“区别很多啊。像衣服啦,发型啦,走路的姿势啦——”
    “那我的衣服,换过吗?”他带着微微的笑意地直视我。
    我开始觉得恐慌,在记忆中拼命地搜寻属于他的记忆。他的衣服换过没有?紫色的?黑色的甚或是白色的?难道,每天都是这个灰色的?

    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,为什么我全无记忆?
    他微笑着指指公交,“车来了,35路。”
    我落荒而逃。
    车厢摇晃着,依旧让人昏昏欲睡。
    看来如梦里他所言,我真的得想想,为什么我要拖到今天才报警。
    我裹紧了自己过长的毛衣领子——它总是如此麻烦而难以定型——把外衣又紧了紧。但是这样一想,我又迷惑了。
    为什么要拖延到让他无趣地缠了三个月?这几乎像是吃错了药,我简直对于自己的拖延和冥顽不灵感到不可思议。
    算了。我想。工作那么多,而且他似乎毫不害怕,也难说吃亏的反而是我呢——我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。我想自己总体上来说还算是个安分守己的人。

    但是做着做着手头的活计,我的思维就开始不受控制。
    他问我,他的衣服换过没有。
    换过?或者没有换过?
    我晃晃脑袋,觉得轻微的迷惑,我完全记不起来。不过稍后这种情绪就被“愤怒”所取代:太奇怪了,我为什么需要去记住他的穿着?就算完全没有印象,这也不是我的错。

    我对这个理由觉得很满意,并且顺从自己的情绪痛快地砸掉了一个玻璃杯——哎呀呀,真不知道那个玻璃杯什么时候摆在桌上的。
    抱歉呀,把你给打坏了。我摇摇头蹲下身去捡起那些碎片,突然觉得有点头晕,哦,这该死的低血糖又是拜那混蛋所赐。
    倒下去的时候我狠狠地诅咒了那混蛋。醒来的时候是在我所不熟悉的床上。
    视线有些模糊,也许这是医院吧。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,噢,似乎真的是医院。白色的床单,消毒水的味道。
    当然,最讨厌的还不止这些。
    我瞪着床边捧着花束的人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    他扶了扶眼镜——不对,他什么时候有眼镜的?我胡乱地想——把花束插在床头柜上,在身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。
    “因为你在这里,我想你迟早会明白的。”
    “我什么都不明白。”我一点都不含糊地回敬过去。
    他似乎毫不介意,笑了笑:“那你准备开始明白了吗?”
    “也不想。”条件反射地拒绝。
    “嗯,也好,不过,”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布设——我也跟着他看了看这病房:白色的窗帘,白色的床单,吊瓶,针管。天哪,我最讨厌的地方莫过于医院了——他心平气和地问我,“真是个不错的地方,对不对?”

    “倒是很适合你。”我反唇相讥。没有人在自己住在医院里,还面对着一个讨厌的人的时候,还能有很好的心情和和蔼的语气。
    “你真的不喜欢?”他问得很认真。
    我愤而砸掉了床头柜上的花瓶:“滚你丫的蛋!”那种一开始看见他的时候,那种认真又同情的神色又来了。这是我最厌恶的地方,“找你的水下站去,不然你就替代我来住在这个鬼地方好了!”

    “很遗憾,不过我们还会见面的。”他笑了笑,站了起来。
    “最好不要再让我见到你!”
    “好吧,不过下次如果见面的时候,记得问问我的名字。”他点了点头,就离开了病房。
    噢,见鬼。我倒在床上,感觉无比虚弱。他简直无所不在,我就像一个在他几千台摄像机下无所遁身的可怜演员。从小到大,我最讨厌的莫过于医院了。

    在床上像张嘴的鱼一样傻×地躺了半晌,我一个翻身爬起来,拔掉导管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。一边在心里骂了句英文的脏话。
    SHIT,老天保佑,让他撞死比较好。
    昏昏沉沉地下楼,我扶着医院大门柱子休息了一会。眼前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转,什么都看不清楚……看不清楚?等等。
    我好像看见了那混蛋。
    对,就是那混蛋,我很确定。真没想到才说过一辈子这么快就见面了。马路对面?他想对我说什么?
    他似乎很焦急地呼喊着什么,糟糕,我听不见,我只能看见他焦急的脸色,和不断蠕动的嘴。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见。
    “你在说什么?”我喊。
    出人意料的,我喊出来的声音难以预料的大,似乎在整个空间里回响,震得我自己的耳朵嗡嗡的响。
    他的脸猛的扭曲,一边向我跑过来。
    我迟疑地看着他跑过来。眩晕好像又开始发作,眼前一片模糊,他的动作就像电影的慢速播放一样,滑稽得让人发笑。
    然后,汽车,慢速度撞击,玻璃呈曼妙的蛛网状开裂、凹陷。人体在街面上空划出一条不是很标准的弧线,再在重力作用下一点美感都没有地掉回路面。

    伴随着沉重的肉体坠地声音,颜色像泼水一样散开。
    “不要——”我尖叫着在工作间里弹跳起来。
    背后凉凉的,过渡运作的空调在夏季里也维持着一个很低的温度,让冷汗贴着裙子的感觉变得分外的明晰,也更惹人讨厌。  
    ……似乎又做梦了。
   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似乎惊动了不少同事,哦,这该死的夏天。
    “你感觉不舒服?”一杯温水递过来。
    我条件反射地惊了一下,多次假醒让我的神经变得无比的敏感,一点点的刺激都仿佛是容嬷嬷的小钢针一样,让人难以忍受。
    “没事,可能太累了。也快下班了,我回去休息一下。”我带着点疲倦的意味,揉着太阳穴回答,并接过那杯水。
    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,让我觉得如此的疲惫不堪?
    重复无止境的梦,还是现实,还是“现实”?
    走出工作楼的时候,我忍不住特别留意了一下站牌下。
    没有人。
    说不清是一种失望还是希望的情绪卷裹了我。我说不清自己是希望看见他在那里,还是以后永远不要再见到。
    不记得是谁说过,名字就是最短的咒。如果你知道了某个人的名字,实质上就是和他结成了某种关系,而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。他也还没有说他的“真相”,除了虚无缥缈的“存在”的意识,我甚至没有一点关于他的记忆。

    我找不到任何的一点证据来支持我“他确实存在”的论点——也许他就只是我的梦境给我造成的的错觉吧——我不得不这么想。而这让我感到莫名的惶恐。

    车来了,35路,我犹豫了一会,不知道为何并不想坐上去。
    那辆车很快地开走了,而我站在街边无所适从。
    尽管没有循着我觉得正确的生活路线,顺理成章地继续下去,但是接下来又该做点什么呢?
    “35路开走了哦。”
    “无所谓。”我无精打采地回支着额角回应。但随后就被蛇咬了一样地紧紧贴在候车亭的柱子上,手指几乎笔直地指到了他的鼻子上,“——是你!”

    “我们认识吗?”他心平气和地微笑。
    这个问题可够难应付的。我勉强打起精神,像个无耻的搭讪者一样问道:“不认识也可以认识一下——你叫什么名字?”
    我想我是不是因为工作压力过大,得了神经虚弱,让我现在开始对梦境中的事情开始如此神经质地念念不忘。我开始考虑究竟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。

    但是在这之前,我必须知道他的名字。
    “你开始准备明白了吗?”他问。
    “是的。”这次我毫不犹豫地回答。不过究竟是不是真的准备明白,等你说了以后我再决定吧。
    谁知道你是不是装神弄鬼。我如此想着。
    “——我叫潜。”
    他说:我们还会再见面的,在你准备好的时候。
    没等我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的时候,他已经伸出手,捂住了我的眼睛,世界一瞬间还原成一片纯粹的黑暗。我惊恐地,似乎向着虚空的深渊无止境地跌落了下去,但是却呼喊不出声音。

    失去意识前,我只听见一句话。
    “在你确定要醒来的时候。”
    醒过来的时候,我习惯性的闭着眼先把震动的闹钟往地上一扔——然后它迅速地哑了——但是我不想理会。我闭眼平复了几分钟的呼吸,然后镇定如常地睁眼,叠好被子,像往常一样地拉开绿色的窗帘。

    然后幅度不大地松了口气。
    ——不错,什么都没有改变,梦而已。
    我张开五指笼住自己的额头,暗自嘲笑,梦境给自己组装的形象真是拙劣非常。
    一定是工作压力太大。仅仅是短暂地打了个盹,竟然会在梦里被吓得不知所措。我试图以此否定梦境带给我的那股淡淡的不安感觉,收拾起情绪,下楼去。

    今天的客户等在楼下,如何应付好他,这比我去研究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有意义百倍。我简短地道了个歉,上了他的车,准备出发去实地参观我们即将合作的投资项目。

    不,为什么车子往医院开?这次的投资项目难道是医院?糟糕,似乎确实是的。噢……我讨厌医院。我呼了口气,打起精神来:“先生觉得这个合作项目还算满意吗?”

    “进去看看吧。”他只是嘴角挑了挑,继续把车往医院里开。
    太不会看脸色了,难道看不出来我根本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吗?我想我的脸色已经有点不高兴了,但还试图挽救对话:“先在外面看看怎样?”

    车一直开着,就这么开进了医院的大门,在停车场中找了个车位停下来:“你不喜欢这里?”  
    这个时候他该死的敏锐就来了。都进来了还说什么,我简直想诅咒他,悻悻地摸了摸鼻子:“没有。”
    “你的脸色很难看。”他说得很直接。
    难看得如此明显吗?那么合作会砸掉的。“不,我只是……”我徒劳地试图辩解。
    “那没有想过为什么不喜欢吗?”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。
    他似乎能读出我所有的想法,不止如此,他的眼神也让我感到无比的熟悉。
    他……他、他?
    混沌的脑海里飞速地转动着若干的念头,全部顶着“他是谁?”的标签,在脑子里搅豆腐花一样嗡嗡地乱飞个不停。
    他微笑了一下,向我伸出手:“你好,我的名字——”
    我突然头脑发炸,差点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。
    我想起他是谁了,他在我的梦里,这个记忆籍着“名字”两个字而瞬间复苏了,并汹涌而来。他说,他叫潜。他说,记得让我问问他的名字。他说,我们还会再见面。

    我基本已经可以确认我的生活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,而让我变得如此反常。不管是生理上,还是心理上,我需要知道这个“异常”发生的原因。克制住胃里翻腾的感觉,我决定弄懂它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。

    我尽可能保持着镇定地用着陈述句:
    ——“你叫潜。”
    他微笑了一下,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之后,缓缓地握了上来:“今天你的状态很好,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。”
    他的手温暖,一开始时对他的恐惧感不知从何而来。
    我无比疲累地点点头:“我需要知道这一切。”
    未知永远比已知更让人感到恐惧,因为你不知道你在等待着的是什么,就像你为了2012的洪水,费尽心思准备好了诺亚方舟,却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只想给你的房子放一把火。

    “需要换个地方吗?”我想,也许一杯温暖的咖啡会缓解我的焦虑。
    他摇了摇头:“那我们的谈话就无法继续下去了。”
    “为什么?”
    “那个时候的你,未必是现在的你。”他点了点鼻尖,但我敏锐地注意到他的鼻梁上并没有眼镜,“我亦然。”
    “那么,你是谁?”看来他不准备换个地方了,那么我必须发问。
    “我是你。”他的回复让我几乎生起气来。
    “那么我是谁?”我努力让自己笑得看起来无所谓一点,在商谈中被对方看透弱点就意味着失败。我不希望他知道我被激怒了。
    “你也是你。”他心平气和,但耸了耸肩,那动作我不知道代表着什么,“不过我们是不是能谈点更好的东西?”
    我做了个“你请继续”的动作。
    “能不能告诉我,你为什么讨厌医院?”他的表情开始认真。
    “讨厌需要理由吗?”这使我不悦。
    “哈哈。”他缓和气氛地笑了笑,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,“这样我们的谈话就没法继续下去了。我是等待了很久才找到能平和交谈的机会,美丽的小姐,请无论如何想一想。”

    这句话说得动听,我压下情绪:“不知道,就是很讨厌。我抗拒那种感觉。”说实话,我简直讨厌死了医院。
    “如果我说,你现在其实根本不在这儿,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?”
    “那不可能。”条件反射立刻替我做出了这样的回答。
    他笑了笑:“按道理,你也根本不可能认识我。”
    这句话有道理,我被他噎了严严实实。但是我不能不反唇相讥回去:“可是你看,我们是在医院里面,你在我对面和我聊着一样的话题。如果我不在这儿,那你在哪儿?”

    他看了一眼那栋建筑:“从目前的空间距离来说,似乎你是对的。”
    以守为攻以退为进,这个道理我懂。他的下文,我想我已经嗅到了一丝丝侵略性的味道。
    他接着说:“但其实,这种违背你认知规律的事情,每天晚上都在发生着。并且每个人都已经习以为常。”
    他想说浮生若梦?作为一个商战滚爬多年的人,弦外之音我最能听得出来。哈,这是哲学上的诡辩。我想,并且我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想法,直接在言语上表达了出来。

    他沉默了一下:“理论上是这样。那么,能不能告诉我,在你昨天上床之前,你在哪里?”  
    “我想想……”我开始习惯地在记忆里寻找。
    “立刻回答我。”他打断我的思考。
    “我想想!”我需要时间。
    “这应该是不需要去想的事情。”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再一次打断我。
    被他连续打断两次,原本应该组织好的记忆立刻被打乱而无影无踪。我原本应该为他的不礼貌而感到不悦的,却在发现一个事实的时候忘了要生气。

    我的记忆只到那些夜里一次一次的梦境,并且有无限地深入延伸的趋势。却想不起昨天的一点一滴。
    那些记忆呢?!我的时间呢?
    “那么能不能告诉我,今天接下来你本来要去做什么呢?”他冷静地继续剖析。
    如果说声音也有实质,那么他的声音就像一把刀,柳叶刀,细细的长长的,从心口慢慢的一点点的往下剖。
    “我要去……”我虚弱地企图垂死挣扎。
    “去上班。”他一针见血地指出,“然而你却在这里和我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。为什么?”
    我没有吱声,因为没有语言可以反驳。
    “那么你再好好想想,你认识我多久了?”
    他话题的跳跃性太大,我几乎又要被搞糊涂了,回忆了一下,却发现这只是让我思维变得更加的混乱。我认识他三个月,又似乎只是一天,又似乎是认识一辈子了。

    我扳着手指数得越来越混乱,他却又抛出了一个更大的球:“你知道假醒吗?”
    我只能用平生最茫然的眼神,望着他,然后摇头。
    “你从床上起来,一切如常地洗漱后,醒来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起来过,有过的吧?”
    “有,可是……”
    “不管是被妖魔鬼怪追赶,或是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鸭子正在被叉烧,又或者你已经子孙成群——不管多么荒唐的梦境,不管有多少的漏洞,梦里的你似乎都毫无察觉吧?”

    “可是——”
    “在梦里历经人生悲欢喜乐,津津有味地投入一场游戏,那个时候你知道本来的生活在哪里吗?”
    “可是……”
    “你体验过在梦中,只要百分百地相信,就会想什么来什么的感觉吗?”
    “可……”
    “回忆一下你三个月来的生活,它们加起来,究竟有多长?”
    我懦弱的嘴唇里再也发不出类似于辩解的声音来,这最后一个问题就像牛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,瞬间把我压垮了。
    “你可以选择拒绝相信——因为即使这是个梦,我对于你也不过是个被组装的NPC。”他似乎说完了自己想要说的,表情平静地向我看了一眼,矮矮身钻进了车里。然后,关车门,发动。

    “可是,可是你是谁?”预感到他即将离开,到了唇边又被几次三番噎回去的“可是”终于争先恐后地往外奔走,我磕磕绊绊又声嘶力竭地喊出我的恐惧。

    噢,不,不可能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梦境。这如此荒谬。我所习得的所有知识都告诉我,梦是不靠谱的事情。即使他能够潜入我的梦境,在我的事情上也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旁观者,他又有什么样的立场,或者说动机,来告诉我这些?

    所以,我应该完全有权利否定他试图灌输给我的一切观念——
    “我就是你,你也是你。”他并没有回头,一步步的,声音也像清清晰晰地在我的心底踏出的共鸣,“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梦境。”

    “我是你的——指导灵。”
    “那么,从这一刻,你就知梦了。”  
    从天台的躺椅上猛地睁开眼坐起身,引来了身边来看海度假的同伴一阵诧异,有人只是抬了抬眼懒得动,也有人赶紧爬起来表示关心。但我无暇顾及。耳际嗡嗡盘旋着的,是他最后的那句话。

    “那么,从这一刻起,你就知梦了。”
    我知道什么是清明梦,但我却还没有体验过,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正体验着。
    明明不是噩梦,我却感受到了比任何噩梦更深的恐惧和孤独。我更宁愿只是一个普通的噩梦,当你满身大汗地从梦中惊醒后,接踵而至的,便是为它的虚假而发自内心的高兴。

    阳光正艳,暖暖地撒在身上,我突然觉得很冷。
    梦境带给我的恐惧感,从那句话开始,再也摆脱不了。
    我醒来了,却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没有醒来。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可怕。
    我还知道,在我的梦里,他如影随形。
    从躺椅上发狂地一跃而下,甚至不顾自己差点绊倒的狼狈,我近乎歇斯底里地赤足奔过橡木地板的走廊,直奔楼下——我知道他在那里——这是他教我的,只要百分百地相信,那么它就会发生。

    我可怜的一点点理智甚至无法分辨,自己究竟是希望他不在门口而证实这只是我的臆想,还是希望他就在门口解答我的一切疑惑。我已经对连续的假醒感到麻木了。

    ——只要推开门,就能见到我。
    到了门口,我觉得自己的脚简直是铅做的,沉沉的一步也迈不出去。然而颤抖的手毕竟还是虚弱地把门推开了。
    他逆着光向我微笑:“真幸运。这一次,似乎也可以谈谈。”
    瞬时间天旋地转。
    时间感是假的。过去是假的,现在是假的。
   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?
    在恐惧感的深渊里,我的骨头几乎被寒冷的感觉撕碎了。
    醒不过来的梦中梦,潜意识带着我一层层的深入,而我欢乐地随波逐流,逆着原点奔走。剪刀差越来越扩大,而我连起点的一点点影子都已经望不到了。我开始害怕自己就像个在剥卷心菜的孩子,想看看卷心菜里面藏着什么,可一层层的剥到底之后,才发现其实内里什么也没有藏着,除了叶子就是空。

    空无一物的“空”。
    那“空”以外的我呢?真实的我呢?我在哪里?
    “我相信你了,我知梦了,那真实的我在哪里?在哪里?弄丢了的我的生活在哪里?”我近乎失控了,我抓住他的肩膀近乎恶狠狠地摇晃着,如果有面镜子,我想我的眼神会像一只受伤而拼命的老狗,愤怒、尖锐,敏感,而又脆弱。

    “你要找到你的水下站。”他冷静地提醒我。
    水下站,这个词语曾经无数次的在我的梦境中重现,它到底代表着什么?我问。
    “当你想起来的时候,你就会醒来。如果你决定要醒来,那么就去找吧,去梦境里找你一直在规避的真相。但是,”他同情的眼神一闪而过,我想我没有看错。“你已经决定了要醒来吗?”

    我麻木地回答:“是的,未知永远比已知更让人恐惧。”
    “别忘了,对于‘醒’,现在才是你的已知。”他残忍地提醒我。
    我怔住了。
    “如果决定了,就不要后悔你的醒来。”
    那一点点积攒起来的、可怜的勇气就像被扎漏了的车胎,迅速地瘪下去了。
    我一瞬间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绝望,是因为我无法否认他的说法。
    因为伪造的时间感,因为虚假的相信,我根本无法知道这个假醒的游戏,已经这样进行了多久。我突然意识到,他眼中自始至终的同情感究竟从何而来。在我睡着的过程中,我所相信的、我认为无比美好并为之发疯的现实,也许早就不是当初的样子。

    也许我身患绝症正在弥留状态,也许我早已众叛亲离,甚至也许我是自杀的……而这自杀的原因,我不知道醒后的我是否又承受得起。那么如果我决定醒来,以上所有血淋淋的可能的“事实”都会被剥开并赤裸裸地摆在我的面前,而我无法选择。

    他说的不错,那个虚无缥缈的“现实”,现在成为了我的未知。
    强求醒来,也许只是徒增痛苦。
    ——那么,我是否还要醒来?
    我不知道。
   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,我不想再每天都坐着不变的35路公交,去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的单位,上着没有过程的班。我想就算是在梦里,我都会疯掉。我失魂落魄地看着他,用我最后的勇气蠕动着嘴唇:“请……告诉我要怎么醒来?”  
    他微笑了一下,面容在梦境中朦胧隐去。
    “撇开一切假象,像凛冽的光线撕裂晨雾一样,去看到你来时的路吧。”

    水下站,医院,我的名字,我来时的道路,我睡下前一个小时曾经在做的事情,我所逃避的的……真实的生活。我泪流满面地祈祷真相,用我所有的力气去回想。

    这一切都是假的,我要发现我闭着的的眼睛。我要睁开我的眼睛,用我微弱却坚持的的力量。
    水,水下的石头,像水草一样舞动的头发。
    溺水。
    面前的景物猛的扭曲,朦胧。无数种鲜亮的颜色在随机的移动中,打散、融合、相互渗入,最终变成一片灰蒙蒙。
    而我似乎感觉自己正在从每一个散落的尘埃中,剥离、析出,再重组。如果一定要形容,就像溶化在空气中的部分被强力吸尘器吸了出来。

    混沌中,他的声音朦胧地隐没在背景中,难分难解。
    “梦境是我布设的舞台,而你是迷醉的舞者。”
    “我拥有你要的真相,你拥有选择的自由。”
    “你苏醒之时,我在你的心灵里栖息。”
    “当夜幕降临,轮回将会更替。”
    “我就是你,你也是你。”
    “我们,还会见面。”
    睁开眼。
    触目所及的景物,被赋予了一切属于生命的气息。
    我贪婪地呼吸着属于真实的空气。
    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“6床病人醒了醒了”的欢呼声,我把眼珠费力地向外面转过去。我知道我的男友在外面,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等我。
   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,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。
    他怔了三秒,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失声大哭,语无伦次地喊着我的名字,使劲地抱得我的骨头都似乎感觉到了痛:“阿兰,阿兰!”
    也许名字真是一种咒,顽固到了无坚不摧的咒。伴随着这两个字,一切的黑白被重新粉刷成彩色,一切逝去的在被埋下去之后又再重新唤醒来,一切灵魂的歌者歌唱着属于我的名字的回归。

    他似乎丧失了表达的能力,只是重复地喃喃地说自从我溺水昏睡开始,他是怎样怎样地每天都期待着我可以醒来,说着那些对我而言陌生却又熟悉的片段,在梦境中似是而非,颠倒错乱。

    从那些破碎的片段中,我知道了自己因为溺水太久大脑受了损伤,似乎损伤了某些神经而导致了从此不能再行走,也知道了为什么潜说,让我不要后悔自己的醒来。

    我没有时间去想后不后悔,此刻头脑还混乱,而我确实失去了很多。
    我只知道,我感谢自己的决定。
    感谢被唤醒的真实。
    我潸然泪下。
    他终于组织起适当的语言,哽咽地问我:“你还记得我吗?”
    我虚弱地点点头,用唇语轻轻地说道:记得。
    ——当然。
    ——怎么能忘记呢。
    ——我的爱人,他的名字,也叫潜。
    --3·END--
    [涉及到的小知识点]:
    1、假醒,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普通梦,多数以本地场景为主,拟真度很高。
    2、知梦后,普通梦转为清醒梦,而清醒梦比普通梦容易醒。
    3、一般的梦不会超过20分钟,所以不要担心醒不来。
    4、在梦中思考和计算是很容易醒的。
    5、在梦中之所以觉得时间很长,因为梦境中很多“过程”被简化甚至忽略了。
    6、“相信”的感觉是可以模拟的,背景身份是可以捏造的。
    7、醒后会很快忘掉梦的大部分,这是大脑的保护机制。
    8、这妹纸最后到底是醒了还是没有醒,无妨多想想……  
    秋姐根据自己真实经历改变的吗?  
    必须不是……不过有些是在梦里经历过的
    《4·验梦》
    死这么浪漫的事情一点都不适合你。
    我说。她立刻笑了出来。
    我拿起她的鼠标,把她面前的网页一一点掉。她的手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,竖着走的。从上面还依稀可以看出当日的狠绝。
    我说:现在你已经读完了三个故事,我们来谈一谈。
    她点点头,乖巧而安静。
    现在从她身上,谁也看不出来她划下那道伤痕时的心情。
    我挑了个开门见山的话题:你为什么自杀?
    她很干脆地说:我想离开这个世界。
    我知道她的意思和字面的意思并不一样,于是我平静地点了点头:来之前,我已经听说了一些你的事情。
    她双手交叉地放在被子上,阳光从外面打进来,照着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天使。她思维非常清晰地说道:我不属于这个世界,我想回到我的世界去。

    因为你有异能?
    她歪着头看我:你信?
    我也笑了:对于一个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来说,骗我有什么必要?
    她露出一口小白牙,表情放松了很多,对我说:医生,你很有意思。
    我也觉得我很有意思。我回答,装作没有听见她的称呼。
    她若有所思地摸着那几页打印纸,带着一丝征询地问:医生,那你让我看这些,是什么意思呢?
    我一边慢慢地削着铅笔,一边慢条斯理地对她说:现在你已经转换了四度的身份,你已经用第一人称参与了这些故事,是吧?
    她歪着头看我,我想她很好地理解了我的话外意思——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认同。
    你曾经是一个孤苦的女人;你曾经是一个狠毒的兄弟;你曾经拥有一个挚爱的男友;而现在,你是读这个故事的人。那些感觉,那些读这些故事时的时光,已经无法再重现出来。像梦境一样,只有那段回忆,只有醒来时的感觉和你自己陪着自己。

    医生,这看起来不是很像一个梦吗?她笑得看起来很天真明媚。
    我突然打断他:盗梦空间你看过很多遍吧?
    她愣了愣:当然……嗯,当然。但是,你想表述什么呢?
    现在我们都活在梦里,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?我也是。我淡然而安静地合上书,十指交叉看着她,用最简单的语言陈述道。
    她再次愣了一下,似乎没有料到自己的观点这样轻易地就从我的口中说了出来。但随后她的表情就转为欣喜,坐起来握住我的手:所以我要离开这个梦,医生应该是支持我的吧?

    不支持。
    她毫不掩饰地懒懒倒回床上,接着有点露出兴味索然的神色:为什么?因为那些千篇一律的大道理?要热爱生活要珍惜生命,可是这生命是假的,你让我怎么去——

    我再次打断她的长篇大论:你在梦里,死过吗?
   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将‘死’这个词如此坦然而直接地提出来,她愣了一下,略微缓和下来:……有过。
    死了之后,你醒了吗?
    她的神色由疑惑转为不解,再转为犹疑,然后就不安起来:有的时候……
    我迅速地把她的话接下去:有的时候不会醒,对吗?
    她不说话了,显得有点惊慌。
    我看她一眼,为了试试削尖的铅笔尖,哗啦地翻了一页书——这个动作让我很难不想起一些什么来——然后抬起头,用一种似乎随意的口吻对她说到:知道盗梦空间,那你该学过一些验梦的方法吧。

    她似乎抬起了头看着我,啊,但我却不想去看她的眼睛,那种剔透,也很难让我不想到一些别的什么。
    不出我所料的,她答道:图腾吗?
    那是用来鉴别,是自己还是别人的梦境的。我摇摇头:那么你知道离开梦境的方法吗?
    死。她答得充满自信。
    我并不想掩饰我的失望。我再次忍不住摇了摇头:单凭一部盗梦空间,误导多少人。就因为电影里,主人公死了就跳出梦境了,所以你也就这么幼稚地以为?

    我的话对于她似乎太直接而难以接受了。她望着我,露出受伤小鹿的神情。这眼神很难不让男人动容,但我需要的就是她的软弱和无措。借助她的软弱,这让我能很容易地直截了当戳穿她。

    我伸出手,轻轻地摸摸这个十六岁孩子的脑袋:唔,我听说,父亲扔下你跑了,母亲天天打你……自己得了心脏病,你的生活很不如意吧?  
    她望着我,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    我心头闪过一丝的怜悯,但也知道这怜悯不是给她的。
    有个人告诉过我一句话——绝望多了,心也就大了。我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手,用调笑的口吻道:不过,有的人是肉体上的,有的人是精神上的。

    她不笨,很快反应过来:我就是肉体上的。
    我赞许地点点头,蓬蓬地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:所以,你要学着在精神上让它变大呀。
    她抿起嘴,我知道这个细微的变化代表防卫。
    我提前打断她即将出口的那些诉苦,示意她将注意力集中到我手上的那本书上——那是一本《世界地理杂志》。我举起手:世界是一本书,不旅行的人只看到其中一页。

    她疑惑地看着我。
   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,我常常都知道自己在做梦,但并不用跳楼这样的傻×方法。你所理解的验梦,只像这其中的一页。我拿起铅笔,在其中一页的某一行划了一根粗重的下划线:验梦的原理是做到现实中必定不可能做到的事,所以验梦不能验‘疼不疼’‘死没死’,梦中五感俱全,模拟出疼痛感对于梦境来讲易如反掌——所以,我要告诉你的是,你现在连鉴别自己是不是在梦境里的能力都没有。想脱离现实的梦境,你的行为在我眼中就跟感冒不去医院,跑庙磕头一样。

    她理解了一下,终于低下头,似乎想要哭了。
    我抽了一张纸巾给她。
    她乖乖地拿过去,垂着头,并没有哭,只是呆呆地拿着似乎有些走神。
    我有些不忍,但这还不至于让我的同情心泛滥。我接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完:我们都是在做着一场梦,也许你没有说错。但你只是,在这个梦里,被现实压了一下床。

    然后还傻到一塌糊涂地用了伪验梦。
    那我要怎么做?她呆呆地问。
    验梦,就是要做到现实里必定不能做到的事情,你觉得哪些事情是现实里做不到的?是跳楼、割脉这种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吗?
    她摇摇头,似乎已经完全被我说服了。
    那么,剩下的问题就是,你原本不能做到的事情是什么?比如说,你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某些事情本来的走向,看起来这平平无奇,是不是?但是你参与和不参与,结果就是截然不同的。又比如说,你如果能让一个本该已经死去的人继续活着,这也是奇迹。我努力地用平静的语气对她说。

    她如梦初醒,突然‘啊’地叫了一声:医生,你不说,我还想不起来,前几天,我本来要死了,心脏停跳了几秒,但是输血之后又活过来了……我把自己救活了,这算不算奇迹?

    嗯……这个呀、大概也算吧。我为她这番说辞很是头痛了一下,虽然在我看来的确是。但这不大适合对她说,我决定含糊其辞地掩饰过去——

    除了折弯勺子、让纸球飞起来以外,你还可以让一切的惊奇发生在你的周围。不是只有这些小事才叫做神通,能改变别人和自己这都是一种异能,对吗。我在她的额头上用食指轻轻弹了弹,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表,略微感到有点焦虑。

    哦,快到护士查房的时间,我该走了。
    她若有所思。
    下次见面的时候,记得告诉我,你所想出来的办法。我倾身向她,和她轻轻地打了个钩钩。一边用耳语的音量说道:我可不希望又少了一个同类。

    好!她答得很干脆利落。
    我回头看到她清澈的眸子,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空,于是我微笑了一下,挥挥手。
    医生。
    在我离开的时候,身后响起她愉快的声音。
    医生,我会记得你说的话的,如果能找到离开的方式,我会带你一起!
    医生,但是医生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
    医生,你还会来和我一起讨论这个问题吗……?
    医生,……
    医生,谢谢你,我会去找真正的验梦的方式的!也会找到离开的正确方法的!
    我颤抖了一下。
    我并不是一个医生。最后我在我的内心做如此陈述,当然,没有告诉她。  
    我只是一个写字的人,内心泛滥着不切实际的幻想,喜欢将我的梦境写成一些无病呻吟的文章,然后再把它兑换成一些钱。
    亲爱的读者。
    有一本书我认为它值得你们每个人都去看看,那本书叫做《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》。
    作者在书里说,你是活在别人的生活里的。如果哪一天,所有的人都已经忘记了你,你才是真正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。
    我想也是如此。
    走在回家的路上,我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悲苦。
    我仔细地看着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,包括那个坐在街角呆滞的胖女人,和她脖子上面晃荡的伪劣的金项链,还有那个卖煮花生三元钱一斤的大爷,他的锅已经很久没有刷过,上面堆积着和他脖子的沟壑间一样深的黑油。我仔细地看着他们。当我意识不专注的时候,他们的面目就模糊,他们的形迹就不在我脑中留下印象,就像我在梦境里一样:只有我之所关注,才会变得清晰。

    他们因我存在。
    然而他们真的因我而存在吗?
    对不起,和你一样,我也还没有找到验梦的正确方法。
    我裹紧了大衣,疲倦地走过脏污的巷道。
    每一次找到她的途径都不同。但每次的伤心难过绝望都是一样的。不止在她曾捐赠过的人身上,有时候我会在街角的情侣里看到她的笑容,有时候我会在卖奶茶的小摊上看到她的忧愁,有时我会在患病的人的身上看到她的达观,有时候我会在都市白领身上看到她的优雅。

    就像在梦里,所有陌生人的面容都是熟悉的人的打乱重组一样,她的气息遍及这个城市,遍及这个世界,附着在每个人身上,到了夜里,就会出来微笑地一声声喊着我的名字。

    她的血液流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,我就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看见她的天真。
    我必须让她活着。为什么?不是什么高尚的理由,只是因为她需要活着。为了抢救她,她的身体里现在流动着最后1200cc我所爱的人的血液。

    如果说这个孩子是被现实压了一下床,那么我何尝不是被感情压床的人。
    我怕忘记她,我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发疯地找她的影子,我害怕每一个属于她的碎片的离去。为了让自己彻底放开,我企图为自己制造一场可见证的奇迹,好告诉自己,这个世界不过是一场无需萦怀的春秋大梦。我去做了,在那一场天灾之后,我把她的器官和能捐赠的都捐了出去,我在每个雨夜奔走于每个接收她捐赠的患者间,用自己的努力,尽可能多地让她的每一块碎片都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,期待她的复生,然后却又用她的复生来证明这个世界的虚无。为此我一贫如洗。我这样做着,却连自己也不明白,这是更执迷,还是更豁达。

    我只是为这一点点可怜的愿望,在做着这样徒劳而悲哀的奔波。
    我不是医生,我连自己都治不好。
    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,别人也生活在我的生活里。现在,她也已经活在那个小女孩子的生活里了。属于她的记忆,如同裙摆绽放在我的记忆中。我会艰难地,继续地生活着,寻找着。

    一直到找到正确的验梦方式为止,都会好好地在梦里梦游着。
    一直到,死亡的幻象将我带走,或者带去她的世界。
    亲爱的读者,我教了你很多很多,现在,容许我教你最后一点。
    如果你的离去是为了另一个人,那么,死这么浪漫的事情一点都不适合你。
    就像现在。
    我也仍然,独自行走在她所存活的世界。
    红衣佳人白衣友,
    朝与同歌暮同酒。
    世人谓我恋长安,
    其实只恋长安某。——BY殊同
    --4·END--
    [涉及到的小知识点]:
    1、压床,俗称鬼压床,是由于中枢神经不同步工作而产生的现象,是一种生理现象,并不是所谓的鬼。
    2、理想的验梦方式,它在现实中的表现形式必须是梦境无法模拟的。
    3、绝对不要相信所谓的“死了就能离开梦境”,除非你想上第二天报纸头版头条。
    4、即使在梦中,也不是心想事成的。你的潜意识里仍然有根深蒂固的现实规律引用,需要逐步化解,打破这个规律墙。
    5、清醒梦时,显意识清醒,身体处在睡眠麻痹中;而相反,梦游时,身体能活动,显意识沉睡,所以梦游的人多数对自己梦游的事情毫无记忆。这是两个不同概念。

    6、盗梦空间里展示的多层梦境时间差问题,目前没有证据表明是如此。在清醒梦里,意识越清楚,感觉到的时间就越接近现实时间。  
    附言:
    在《验梦》这个故事的开头,我曾经对你说过:现在你已经转换了四度的身份,你已经用第一人称参与了这些故事。是吧?

    那是你阅读的,也是你所参与的。
    回忆一下那些第一人称的梦,你有没有发现,这个视角,和你阅读角度的相似之处?
    好了,第四个故事已经说完,第五个故事是属于你的。
    它还很长,长得足以让你忘记自己正在全神投入的,是怎样的一个世界。你在梦里面,梦也在你里面。现在你正阅读着自己的,第五个故事。

    祝阅读愉快。
    亲爱的知梦者,这是属于你的舞台。
    ·终·  
    等楼主发完才留言的才是好梦友~  
    回复@许丿一生偌言:非也,插楼的人很容易因为整理版面被抽楼的嘛,好梦友就是不会轻易被抽楼的意思~
    回复@许丿一生偌言:那是,咩哈哈哈~话说这么久不见了,我想把你的练习贴顶上来,你觉得怎么样
    结果又是风筒酱抢到了沙发,我做个板凳好了。  
    验梦这个故事我竟然没看过。。。什么时候写的?我觉得验梦这篇文章看了共鸣最大,被执着于复活心爱的人的“碎片”的执念感动了。  
    顶了再看!敢问可以转载否?  
    @353877848昨天下午写的,之前是没有发过~原本一直搁着不知道要怎么下笔,后来看数字哥的贴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灵感,然后就把它补完了^_^  
    @冉秋_回复28
    我的哪个帖子有这样的威力,让秋秋找到灵感了  
    @伪劣硬币转载时,请保留首发地址、作者。可在直接复制以下话语在一楼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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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声明:
    文章系转载,已取得作者授权。
    本帖作者:冉秋
    文章首发:百度宇宙之铁吧
    转载他处不需再次申请授权,但请自觉附带此授权声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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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那就好了!
    。。竟然有四篇,表示我的语文水平只能仰视了。先马再看  
    @353877848就是那个意识焦点在身体上开发潜能不过又醒了的回帖~数字哥回复我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,后来点开来看自己的帖子挨个看回复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潜能-异能-奇迹,再联想到铁哥说的,在梦里并不是只有会飞那些才叫神通,一些很平常的事情比如种花浇水其实也可以叫做神通。然后恍然大悟地就有了这个东西  
    @冉秋_回32楼
    我知道了,最近也在继续尝试,忘了试试能不能改善视力了~不过没关系啦,如果别的地方真有效果,视力应该也可行,到时就有确实可行的心得说了。  
    秋姐出品,必属精品…先顶再看,保持习惯!  
    翻墙看文怎么觉得加了翻墙两字,文章内容好像就变得猥琐起来……
    回复@冉秋_:我是很纯洁...的
    秋秋梦吧的吧刊。。。你看怎么样。。。  
    先顶后看,好习惯。秋姐写的嘛?  
    秋姐,对不起!
    我拖到刚刚才看完。
    不过,写的,真好!  
    在顶下,等下医院接着看。。  
    @伪劣硬币看完了大感谢~能从头看到尾,就是最高的赞美了!  
    @梦是黑色嗯自己写的,取材的灵感都是来自大家呢。话说,怎么又去医院……?  
    还有2天液体。。。好多天针灸。。。然后在回上海待2个月。。单位打电话催呢。。催,催,催你妹啊。